宏观经济逆风,游戏行业的日子也不太好过,裁员与降本增效的消息在各种行业群流窜,像是所谓寒气的触角,抵达互联网的各个角落。
我们也曾经报道过一些相关消息,有时候是舆论中心厂商的否认声明,有时候是被裁撤项目组的正面回应,但总会落到“正常人事变动”这几个字上去。
但对于那些曾在游戏行业向上的节点加入,又在寒冬来临之际主动或被迫离开的普通人而言,“裁员”不只是瓜,“裁员多少人”也不仅仅是数字,更是他们的生活。
离开游戏行业后,他们的日常有什么变化?从这个行业消失后,他们去了哪里?他们曾学到的技能与知识,对下一份工作的助力又有多少?
短促的震动声响起,南北悄悄摁亮了手机屏幕,发现是某闲置平台有新消息的弹窗提醒。她精神一震,自然又刻意地调整了笔记本的位置,挡住自己在手机屏上翻飞的手指。
这是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午后,暖气的热风与组会Leader催眠的话术交织在一起,空气都变得陈腐。
但闲置平台的客人还需要应付,她将穿戴甲的案例图与价格表发给对面“正在输入中”的那人,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,再无回音。
四年前,南北从某美术学院毕业,踌躇满志地进入游戏行业,当年二次元赛道并不热门,怀揣着理想、抱负与一些热爱,她回到了家乡,进入了一家小厂,主营赛道就是二次元。
“那会儿是真快乐,同事会一起看番,有共同的话题,还齐心协力地做一款游戏,就觉得得让世界上的人都看到,我们也能讲好故事,很热血漫。”
后来,办公室越来越冷清,南北被迫离开。她的简历和作品集挂在招聘网站上,待价而沽。再然后就是二次元美术越来越卷的消息,她不得不换个赛道,最终在一家买量游戏公司做美术。
“有时候会觉得割裂,读书的时候觉得美术是创作啊,我要画出不一样的内容,但现在画的人物千篇一律,都是飘逸的头发和长袖子,不甘心总是难免,但一看办公室里的人,又会觉得挺好,最起码我不是外包。”
“但我岁数也大了,又不太能卷,可能也没几年了,所以现在做点副业,有时候接单画商稿,有时候做穿戴甲,主要在等N+1。”
而据南北所说,商稿、穿戴甲也都不是好做的行当,前者的马太效应比游戏行业还激烈,顶尖画师商单约稿排到几年后,像她这样的人只能在中间层摸爬滚打,但也算有一些收入。
后者的内卷更可怕,“你敢给自己的穿戴甲开100-200的价格,马上就会有人说我只要几十。因为做指甲不是特别难的事情,难的是想花样,你想破头搞了个很酷的原创设计,第二天就发现有人做了个和你差不多的。这行没什么原不原创,都是你抄我我抄你,反正没人管。”
良久,她又补了一句“但大家都不容易,穿戴甲虽然卷,我好歹挣到了一点钱。”
像是文章最开始提到的那样,只问价格不下单的客人也有很多,但你不知道自己不回消息的那个是不是会下单的“心软的神”,所以只能在跌倒、失望、躺平、站起的过程中循环。
在谈及未来的规划时,南北停顿了很久,最终给出了万能答案,“被裁以后就回家考教师编吧,希望还有学校招美术老师。”她又问我,“是不是挺一眼能看到头的?”
我没答复,她又自顾自说了下去,“你知道我小时候有那种很老式的玩具车,需要很多节电池才能让车跑起来,可能是因为技术不太行,电池总是很快就没电了,但你把电池装进遥控器里,发现还能凑活用。”
“我觉得我就是这些电池,现在我已经不奢求碰到玩具车了,但希望能遇见合适的遥控器。”
聊到“离开游戏行业”这个话题时,大姚似乎是最自得的人,“虽然钱少了一半都不止,但现在过的才叫生活。”
大姚曾经是某游戏大厂的程序,三十多岁,据他说算是中层,拿着丰厚的薪水,但做的是24小时待命的工作。“现在有的游戏白天才更新版本,真让人羡慕啊,我们那会儿都是整夜整夜熬,好让玩家睡醒就上线。”
他有时候觉得没必要这么拼,但想到35岁危机红线,和自己的中层Title,他觉得自己还是得卷一卷,大姚这样形容自己的处境,“就像是象棋里的兵,只能往前。”
某个凌晨,大姚准备下班,电梯把他从楼上运到楼下,溜达着前往打车地点的时候,他突然感到心脏猛地被揪紧,几乎窒息。可能是一分钟,也可能是一个世纪,坐在路边的他缓了过来。看着路灯投射在地面上那个小小的圆,他一会儿想加班猝死的新闻,一会儿想到的是家里人对这份繁忙工作欲言又止的抱怨。
网约车司机的一通电话将他惊醒,四个轮子的机械怪物驶出园区,大姚觉得似乎离那只张着巨口的钢筋怪物越来越远,又像越来越近。
说服家里人也的确花费了一段时间,但最后,他与他的妻子,还有出生没几年的女儿回到了北方的一座县城,也是他们的家乡。
大姚说,他现在在当地某个国企的云业务部工作,“我运气不错,业务能力凑活,前东家的名头也确实好用,中间当然也有不顺畅的地方,但最后还是有班上。钱当然和当初没法比,少了一半都不止,但工作强度也降了,能接受。”
琐碎的日常分享,确实能看到大姚对现在工作状态的满意。偶尔幼儿园早放学,也不用请假,打个招呼就能把孩子领到单位里。学校里偶尔搞的亲子活动他也能出席,在一些小游戏上展现出让女儿崇拜的实力。
“那孩子上学怎么办呢?”这个问题俗套,但不得不问,毕竟对于大部分东亚人来说,下一代的教育是头等大事。
但没想到大姚想得很开,“我们也算是读书读出了名堂,学历看着也还行,我们当时也努力,也积极,但最后还是没能留下来,那没办法了,很多事胳膊拧不过大腿,还是顺其自然,读书这件事,不能功利,孩子能懂道理就行。”
听上去似乎和写代码是一个道理,有的人只需要几行就能让程序如期运行,有的人得写很多才能实现目标。不管方法如何,过好自己的生活是大家的目标,对于大姚来说,现在能安居在县城就是好的选择。
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,只说他女儿今年的生日愿望是“希望爸爸能天天回家吃晚饭”。
“运营就是边缘人。”雪椰发来了这样一条消息,作为她离开游戏行业故事的开场白。
“在任何一个项目组,运营都是最晚看到游戏新内容的人,很多时候拿到内容我们就会和项目组沟通,说哪里哪里最好不要这样子,可能会在玩家群体间引发舆情。但我们没有决定权,只能沟通,如果策划或者美术说就这么发,那就还是这么发。”
过了一会儿,她又补充了一些,大意是可能只有自己的项目组里运营才是这个地位,其他项目组的运营或许不那么边缘,只是自己能力不够,没能进入更好的平台云云。
但结合她后续的情况看,离开游戏进入跨境电商行业后,似乎情况发生了一些转变。
曾经没有立场对游戏内容发表过多看法的“边缘人”终于有能够开口提出异议的余地,比如当季主推新品的前后顺序排布,策划新品推广的运营方案时,也能更快地拿到资料。
当然,也还有一些名为成就感的东西。数据在跨境电商这里似乎更纯粹一些,销量上涨就是上涨,但游戏不一样,运营很难成为首先被想到的功臣,毕竟前面还有策划、美术与文案等等。
虽然做得好不会得到那么多认可,但玩家的怒火、不满与攻讦却需要运营承担,可在电商领域,这一点好了很多。“做游戏运营的时候天天调理自己的情绪,现在不用。”雪椰这样说。
“对比上一份工作,跨境电商似乎能提供更多正向情绪价值?”我问了这个问题,但雪椰说她工作是为了挣钱,饿不死就是有正向情绪价值。
“做游戏要加班,也可能被饿死,做跨境电商要熬夜,但熬夜也就是少活几天而已,虽然是从一个坑进了另一个坑,但新的坑浅一点。”
我本来想问问为什么两个坑的深浅不一样,但雪椰为对话画上了句点,她说“八点多了,我要准备去上班了。”
魔都的小陈以“幸运”概括自己进入游戏行业再离开的故事。他在游戏行业最兴盛的节点进来,在萧条来临前离开,在家里支持下去海外读了金融再回来,现在从事证券行业,还做游戏这块。
他说,“同行们想尽办法用数据证明游戏行业的未来,但游戏不能只用数据做评判。”又问我“你觉得游戏行业有未来吗?”
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,我还没想好稳妥的应对,他就自己给出了答案,“米哈游才是未来!”
北京的老邵也描述了自己的情况,“我去做云了,我们这儿的游戏我不大看好。”
做建模的小哥简单地描述了自己的设想,“实在不行我回村开个打印店吧,就弄弄那种广告牌设计,红底黄色黑体字,也不太需要水平,其他想不出村里哪需要建模,主要还是在外面漂太久了,想回家了。”
有个策划说自己准备回家开个小饭店,提到自己妈妈包饺子的手艺一绝,开店他再送送外卖应该能活,然后又接了一句,“我这岁数没让我妈过上舒心日子,怎么还净想着折腾她。”
在广州的美术说自己早就拿了N+2回老家,现在做室内设计,渲染的手艺起码没丢,偶尔也会接点外包挣外快。
还有人说自己曾经在买量公司做人事,“单月流水过亿”是金字招牌,但游戏名字说出去好多人都没听过,所以做了没几个月就跳了,还做人事,只是不在游戏行业里。
当然也有软件工程专业的应届生,表示自己正在做数值策划,但他给自己的这份工作定下了期限,他说希望《黑神话:悟空》发售当天,他仍然还有勇气跳出去,坚持做自己想做的关卡。
这样的寥寥数语已经算是信息量很大,更多人听到“离开游戏行业后要去哪里”的问题时,选择用周围人的情况做回答,有人是运营,说自己的前同事跳去了富士康做文职,除了要上夜班听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。有人是策划,说自己的前同事考上了公务员,自己也在想要不要也考。
就像是蒲公英,阳光雨水充沛的时候,大家被理想、抱负或者热爱聚到一起,但稍一起风,还是会被吹散。虽然大家都说花瓣也是种子,落地就会成长为新花束,但拼命挣扎寻找栖地的难熬只有自己知道,不得不落地的处境也只有自己清楚。
毕竟游戏行业野蛮生长的时代已经结束,合适的土壤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被找到。
但事情已经发生,回头看于事无补,往前看才能找到新的出路。也只有坚持笑,人才不会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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